記憶中最後迎接我的是我的影子,它張開雙臂擁抱從高處墜下的我,鮮紅的玫瑰從劇痛的胸膛綻開,緊接而來的是一片寂靜的黑暗。
不久黑暗漸漸洗亮成一片蒼瑟的芒草原,染上淡淡的暈黃。一名少女坐在芒草原的大樹下,傾聽微風吹撫草葉的歌聲,我在拿起安徒生童話朗誦的她耳際輕喚聲:「Gerda。」
「Kay?」就在她回神的剎那間,我撕裂的靈魂化成了千萬隻振翅飛翔的鳥兒盤旋在灰色的天空盤旋,哼唱不成調的歌兒。
「是你嗎?Kay?」Gerda她呼喚的聲音越來越遠。
還來不及跟她道別的我,靈魂四分五裂飛散至時空的每一個角落,有時成為她彈奏的悠揚音符,有時是滂沱大雨下在我倆一起等候的公車亭,我撐傘送她上公車,我的Gerda倚在佈滿雨痕的窗玻璃揮手道別,多麼希望她那甜美的笑容不要消失,可是她靈秀的臉龐就像我對她的記憶一樣被升起的霧氣遮蔽,然後和她的名字消失在大雨之中。
散落在時空各處的靈魂再度聚合起來成為現在的我,我試圖重新整理那些混亂的思緒,忘記重量的我漫無目的地遊走,剛開始以為自己還在台北,如往常一樣乘坐捷運 淡水線俯瞰夕陽底下的基隆河岸。在淡水站下車後,沿路屋子的每扇窗都透著黃昏的幽光,玻璃龜裂的紋理和塵埃的裂縫遠看猶如工匠精心鏤刻的窗飾。
往漁人碼頭的街景悄悄拼接異地城鎮的形影,我終於清楚這裡並不是熟悉的台北,身處的城市不斷改變和轉型,那些穿梭的行人形影都跟我同樣都是逝者的靈魂嗎?
在這座介於生與死之間的無名城市,錯綜複雜的街道積滿雨水成為河道,我躺在流逝的水中漂流,靜靜回想那些被大雨沖刷洗去的事物,這時,我的目光連結至另一個我,也就是另一個Kay,正緊靠城市空中纜車的玻璃窗,一道道纜車的黑影越過不安的臉像是火車呼嘯駛去的軌跡,纜車載的人們時而咳嗽、嘆息,另一個我欲言又止,雙手手指跟著纜車廣播的西洋老歌「Hey Jude」節拍在膝蓋上敲打。
「喀啦喀啦……」纜車的齒輪和絞鍊中止轉動停靠在高塔平台,車門隨著警示燈閃爍的紅光打開,門前是在平台等候的軍人們面無表情地走進纜車拿出配槍質問梯內的人們名字,沒有人能回答自己的名字。
「說!你叫什麼名字!」「Kay。」另一個我掙扎許久脫口而出,講出的是殘存的記憶。「你還是無法把過去的一切全部拋棄。」有名軍官將冰冷的槍口抵住另一個我的後腦,將他逼到纜車車壁,無路可走的另一個我向我求救。
「不要讓他殺掉我。」另一個我對我使著眼色。
「住手!不要殺他!」我對拿槍抵住另一個我的軍官大喊,軍官卻冷冷地說:「懦弱無能的你只會一直懷念過去,忘不掉過去的你會被褪色的記憶啃食,然後嚐到痛苦的滋味!」
「再怎麼痛苦我也不想忘記,那些回憶都是我最珍貴的東西!」另一個我用手臂擋開和那位面容酷似自己的軍官配槍。
「給我住口!」「碰碰碰!」槍口歪斜射出的幾顆子彈深陷在纜車的鐵壁裡,倒在地上的兩人扭打,另一個我緊咬軍官握槍的手讓他痛得鬆開,趁機奪槍指著軍官的前額。
「通通別過來。」軍官命令想過來阻止的其他軍人不要動,呡著受傷流血的手背坐在地面。「開槍呀?」軍官向持槍的另一個我挑釁。
緊握手槍的另一個我雙唇微微顫抖,意識到了軍官也是他的一部分。
「怎麼?你不敢殺我是因為我是另一個你嗎?」軍官笑了笑。「可是你不殺我,我就會逼你放棄全部的記憶喔。」
軍官在另一個我陷入兩難思考時又將槍奪回去。「記住,我跟你不一樣,我捨得殺掉另一個自己。」「碰!」軍官按下扳機,鮮紅的花朵綻放在另一個我的白色學生制服,眾人歇斯底里叫喊夾帶車窗玻璃碎裂的巨響,衝擊的暈眩襲來就跟當初我墜下一樣,整個世界都往上飛躍,這時我才驚覺剛剛那場爭執是兩個矛盾自我的辯證,一個想要忘記一切;一個割捨不掉記憶,彼此都說服不了對方,衝突的自我爭執到最後便把其中一個自我給殺了。
又變得好靜好靜,記得跳下樓的我影子在地面張開雙壁迎接我的到來,而對被軍官射殺從纜車急速墜下的另一個我而言,我將成為他映現在水中的倒影。
水花四濺,分離的自我在水面合而為一。
「你打算一直重複同樣的過程嗎?」站在河道邊的少年對漂流的我說。
「你是誰?」我發現他在水面沒有倒影跟我故事中的王子一樣。少年沒有回話,頭戴壓低的鴨舌帽讓我看不清楚表情。
「我是藏起你名字的人;你是遺忘我名字之人。」他說了句像謎語的話,好耳熟但是我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我僅有的記憶只剩Kay這個綽號,還有一個未完成的故事。
恍惚的思緒又回到故事中那位想要拯救自己影子的異國王子身上,他在漲潮的海水面前尋找不到通往島城故鄉的路。
每當我想像自己就是那位王子,牽著黑駒徘徊在迷離的海岸之際,就會聽見一位少女念童話故事的聲音,反覆朗誦《雪后》的Gerda在冰宮殿找到忘記世事的Kay,她的身影猶如一張用光剪成的人形,和我的影子不可思議地交會在同處,在昏暗的霧光下格外鮮明,彷彿擁有生命般想引導我到某個地方似地朝我揮了揮手。
「你要不要跟著我走?我會帶你到應該要去的方向。」原來向我揮手的是那位少年。
我點點頭。